当传统书法在“二王”体系的规范中辗转传承,当展厅艺术日益陷入程式化的窠臼,郑荣明先生在花甲之年以“简·不简单”为主题的简牍书法创作研究展,如同一剂清醒剂,重新激活了书法艺术的原始生命力。2025年6月29日,这场展览在广东书法园的呈现,不仅是个人艺术探索的成果展示,更是对当代书法创作路径的深刻反思。简牍书法作为秦汉时期的“公众书写系统”,其蕴含的自然率真、奇趣飞动的审美特质,恰与当代艺术追求的自由表达形成跨时空的对话。本文从简牍书法的审美内核、郑荣明的创作实践、以及其对当代书法的创新可能三个维度,浅析这场展览的专业价值与文化意义。
一、简牍书法的审美内核与历史价值
(一)自然率真的书写本质
简牍书法的魅力首先源于其“自然率真”的书写状态。在春秋战国至汉魏的简牍遗迹中,书写者不受后世“笔法”规范的束缚,起笔直入而非逆入,转折顺锋而行无需顿挫,行笔速度快捷而不必铺毫涩行。这种“无法之法”的书写方式,使得汉字的构型随机化、用笔形态杂糅化,呈现出“烂漫天真”的审美境界。正如郑荣明《简牍书法纵论》中所言,简牍书法“几乎把汉字书写之美的每一个维度、每一种姿态、每一块空间,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其未被“成熟”规范所驯化的原始创造力,恰是当代书法创作中稀缺的精神资源。
(二)穷极其变的体式演进
在汉代简牍中,书法史上所有的字体几乎都有呈现:从“正”的隶书手写版、魏晋早期楷书,到“草”的草隶、行草、章草,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字体演进谱系。尤为重要的是,这些体式之间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一套贯穿的“笔法”实现自如转换。这种“隶草”系统中蕴含的“开放而奔放,自由和想象,开拓和创造”三大特质,成为后世书法发展的基因库。郑荣明在展览题记中提到的“以简牍为中心的临摹和创作”,正是基于对这一历史脉络的深刻认知,将简牍视为书法创新的源头活水。
(三)民间书写的体系价值
简牍书法作为“民间自由书写”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敦煌遗书、唐人写经共同构成了一条有别于碑帖传承和文人书法的流变脉络。这一体系的价值在于其“自给自足”的发展逻辑——从隶书的简写、草写中自然演化出楷、行、草诸体,笔法看似“粗疏”却意趣自然,形态“笨拙”却充满天性之灵。历史地看,“庙堂书法”“文人书法”正是从这一民间体系中规范化、雅化而来。郑荣明的创作实践,正是对这一被长期忽视的书写传统的重新发现与价值重估。
二、郑荣明的创作实践:从临摹到重构
(一)学书路径的叛逆与突围
郑荣明的学书经历颇具启示性。在“正统”教育体系中,他曾经历从唐楷到二王的系统训练,但这种以“敛”为核心的学习过程,让他深感“艰苦”与“缺少情趣”。当他转向汉简,却发现了书法作为“艺术”的自由本质。这种“叛逆”并非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对单一化“正道”的反思。他放弃了“楷书——唐楷——颜柳欧赵——二王”的既定路径,直接切入汉简系统,反而“很快在家乡的‘书坛’上整出了‘名头’”。这一经历印证了简牍书法作为学书路径的有效性,也揭示了当代书法教育中存在的路径依赖问题。
(二)创作方法的开放与融合
在展览作品的创作中,郑荣明采取了“随机的、开放的心态和方式”,边临帖边创作,作品“基本上一次而过,不再回头检视”。这种创作状态与简牍书写的“自然率真”本质相契合,避免了过度修饰导致的生机流失。同时,他将创作文本限定在“题画诗”“山水田园诗文”等文学素材,将书法与文学意境相融合,赋予简牍书法更深厚的文化内涵。这种“游走”于临摹与创作、书法与文学之间的实践,展现了他对简牍书法体系的创造性转化。
(三)艺术风格的形成与特征
从展览作品来看,郑荣明的简牍书法呈现出三大特征:其一,笔法上融合了隶书的简写与草写,起收果断,转折自然,既有汉简的率真,又有行草的流畅;其二,结体上打破常规的均衡对称,因势成形,时而宽扁、时而窄长,充满奇趣变化;其三,章法上追求“乱中有序”,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形成自然的节奏韵律,仿佛再现了简牍书写的即兴状态。尤为难得的是,他的作品既保留了汉简的“古质”,又融入了文人书法的“雅趣”,避免了粗鄙化的倾向,实现了“民间书写”与“文人审美”的有机融合。
三、当代简牍书法的创新可能
(一)对“正统”观念的反思
郑荣明的实践引发了对“正统”书法观念的深层思考。长期以来,“二王”体系被视为书法的“正脉”,唐楷被当作学书的“基础”,这种认知导致书法创作日益僵化。展览题记中尖锐指出:“所谓‘正道’并非是学习书法的唯一途径,或许,我们习见的‘正道’偏偏正体现为因循守旧、不知变通、僵化呆板。”简牍书法的价值在于,它提供了另一种“正统”——基于自然书写、充满创造活力的“民间正统”。当代书法要突破瓶颈,需要重新认识这种多元的“正统性”。
(二)创作方法论的拓展
“以简牍为中心的临摹和创作”这一命题,蕴含着重要的方法论启示。在临摹层面,郑荣明强调“理性考察”与“感性体验”的结合,不仅追求形骸的相似,更注重对简牍“笔法”“意态”“风神”的整体把握;在创作层面,他主张“游走”于各体之间,打破书体界限,开发“边缘空间”,形成“边缘体”。这种方法论与《简牍书法纵论》中提出的“五体俱能”“打通五体”的理念相呼应,为当代书家提供了拓展创作边界的可行路径。
(三)审美范式的重构
在当代书法“展览体”日益追求视觉冲击、技法炫目的背景下,郑荣明的简牍书法展现了另一种审美可能——回归自然书写的本真之美。这种美不依赖于复杂的技巧或华丽的形式,而是源于书写者内心的自由表达。展览作品中如《兰亭集序》《吴均与朱元思书》等“八尺长篇简牍巨制”,在郑荣明笔下“无比的自由舒适、开放畅快”,甚至让他这个“被腰椎病、坐骨神经疼严重困扰的非健康人士”也能轻松完成,这一现象本身就昭示了简牍书法的精神疗愈力量与艺术感染力。重构这种以“自然”“率真”为核心的审美范式,或许是当代书法走出困境的关键。
“简·不简单——郑荣明简牍书法创作研究展”以个人风格破题传统简牍艺术,其核心在于构建“荣明简牍”的独特艺术体系。此概念并非姓名符号的叠加,而是以“荣”承续简牍文脉正朔,通过笔法焕新让古老简帛重获艺术生命力;以“明”确立当代审美视角,借个性化语言构建简牍书法的现代图式。在笔法体系上,郑荣明融合秦简的劲挺骨力与汉简的灵动韵致,更以行草笔意突破程式化藩篱。藏锋处暗蓄张力,收笔若折钗股,圆转中见筋骨。这种刚柔相济的笔触,既恪守简牍书法的篆隶基因,又注入书写性的动态节奏。墨法处理上,他打破简牍单一线条的局限,通过枯润相生的墨色变化构建层次张力:枯笔模拟古简剥蚀的历史质感,润笔展现新篁抽枝的生命意态,使线条兼具考古标本的沧桑感与当代艺术的表现力。章法布局中,打破简牍排列的机械性:字距若疏林见日,留白处见通透;行与行的欹侧、歪斜中显秩序。这种融入现代构成意识的排布方式,让简牍文字在二维空间中形成明暗交织的视觉交响,既深研篆隶构形的古法规律,又以当代审美激活传统基因,使简牍书法从考古标本升华为具生命温度的个人艺术语言。
“简·不简单”的展览主题,巧妙地诠释了简牍书法的双重性——形式上的简约与内涵上的丰富,技法上的“无法”与精神上的“有法”。郑荣明的创作研究展,不仅是个人艺术探索的总结,更是对当代书法生态的一次深刻叩问。在“二王书风”被过度阐释、“正统”观念束缚创造力的当下,简牍书法的重新发现与创造性转化,为书法艺术的现代性转型提供了重要契机。正如他在《简牍书法纵论》中所言:“我们倡导‘守正创新’,殊不知,就书法艺术的审美本质来说,简牍、隶草,何尝又不是一种‘正’呢?”当越来越多的书家将目光投向这片充满生机的简牍沃土,中国书法的未来或许能在传统的深处开辟出新的天地。郑荣明的实践,正是这种探索的一个生动注脚——简牍不仅是一种书体,更是一种拒绝僵化、拥抱创造的精神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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