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自由书写是一个很重要的“书法”体系,它有着在碑帖传承和庙堂、文人书法系统之外的另一条很清晰的流变脉络,汉简、敦煌遗书、唐人写经,就是这一体系在历史上前后呈现的三大表现,这三者在书写习惯、形态意趣、精神流露等方面都有共通之处,就是自由、不拘、简捷、轻松,在这个书写体系中,汉字构型的随机化、用笔形态的杂糅化是一种普遍的存在,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烂漫天真的书写境界,在其中,我们可以充分体验到巨大而又无穷的创造空间,可以感会到许多出人意外、鲜活动人的“野趣”,这是一种类似于“原生态”的审美天地,无法不让人动容和沉醉。
特别是汉代简牍书法,真的很不简单!
在汉代简牍遗迹中,我们发现,书法史上所有的字体,在其中几乎都有呈现:“正”的一类,或相当于碑刻隶书的手写版,或接近于魏晋早期的的楷书;“草”的一类,则形态十分丰富,草隶、楷行、行草、章草,应有尽有。更让人惊异的是,在这些各“体”的书写中,似乎存在着一套贯穿的“笔法”--只要你具有较为深入的汉简书法的书写体验,你完全可以发现,这里的各体书写,几乎可以很自如地实现转换,在熟练书写较为规整的“隶味”汉简后,你很快就能写出类于唐人写经味的楷书,也能很容易地表现章草的面貌和意趣,还能以更为草率的行笔摹写出敦煌遗书的行草风味。同时驾驭几种书体或将几种书体杂糅在一起,在法度严谨的文人书法系统,具有相当大的难度,而在汉简书法系统中,这却成为了一种“自然的演进”或“必然的结果”,这样的书写无疑是充满乐趣的,也无疑会更具有成功感和创造欲望。
仔细体察,我们也可以发现,汉简的“笔法”,应该可以用“隶书的简写”和“隶书的草写”来表述。具体而言,“简写”体现为起笔直入而非逆入,转折顺锋而行一带而过无需顿挫、扭结,行笔速度快捷而不必铺毫涩行;“草写”则更加快捷,在快捷中出现连带或有意强调连带,而因为连带的大量出现,书写的快慢、轻重、虚实也随机出现,行草笔法因之生成;收笔处简化,一顿而成,即演化成楷、行;收笔保留隶书“雁尾”特征,但以快速连带行笔,则成为章草;而“简写”和“草写”结合的自由表现,无疑就是草书了。这“套”“笔法”,似不“讲究”但规律自在,表面“粗疏”但意趣自然、书写轻松,时有“笨拙”之态但更有天性之灵。实际上,书法的所有艺术特质都能在这套笔法中表现出来,而且,这套笔法的存在,使“民间书法”这个体系完全地实现了“自给自足”,形成了自身的发展脉络。更重要的是,从历史的表征看,“庙堂书法”“文人书法”其实正是从“民间书法”中规范化、雅化而来的。
所以,无论是从历史的考察还是从实践的验证看,书法艺术的临摹和创作,完全可以进入“民间书法”的系统,可以进行“以简牍为中心的临摹和创作”,而且循此途径而行,可以更加轻松、快捷。
从江西到广东整整十五年的师范学校书法教育,在“正统”的感召和约束下,我自己也曾经进行过不短且严谨的的唐楷至二王的系统训练,在“法”的框架乃至“文人书法”的“风雅”感染中,这一过程,很多时候无疑是艰苦的、甚至是缺少情趣的,因为这个过程的核心,就是“敛”,是“内化”的缓慢前行。后来发现了汉简,才似乎真正感受到了书法作为“艺术”的自由、开放、天真、烂漫的情趣。最初的汉简书写尝试,感觉有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恐慌,因为教科书上标示的学书“规律”和书坛前辈们谆谆教诲的成功“经验”,都指向于“楷书--唐楷--颜柳欧赵—二王—文人书法—优雅端庄”这个路径,我将走的是当然的“歪门邪道”,结局可能是“悲惨”的。但汉简的巨大魅力最终压制住了我的恐慌,我离开了唐楷、回避着“二王”体系,走进了一般人眼中荒率、粗鄙甚至很是“丑陋”汉代简牍系统——结果是,我以这个“捷径”,竟然很快在家乡的那个“书坛”上整出了“名头”,拿到了此生唯一的一个“一等奖”,而且,短短一、二年内,也很轻松地直接从汉简进入到草书,直至现在,似乎也算顺风顺水,拿出来的作品,没有荒率,没有粗鄙,也不算丑陋,而且竟然被人认为有些“文人风采”。而且,我还要对“汉简”心存另一份永远的感激之情,正是因为汉简对我的“勾引”,使我走上了不信邪的另一条学书之路,正是因为我的“不信邪”,使我产生了对“学法”“法理”的更深入更宽广的探寻欲望和求异思维,进入自己舒适的学术写作和评论策划之路。然后一路自由地、开放地走来,成为了别人眼里的所谓“理论家”。当然,我不敢妄称自己是“理论家”,但要“理论”起书法来,我还是有一定底气的——这个,当然主要得益于“简牍书法”这一特别的体系和路径所给予的巨大滋养和激发!
为此,我一直有个举办简牍书法专题展的欲望,希望将自己的感悟、思考、实践、探索展示出来,一方面表明自己真正地在为书法的“开拓”做着实在的努力,一方面又让希望让书坛同道帮忙检视一下自己在书写上的智慧和能力,当时,更多的还有一种“成果公示”的概念----一个几十年都行走在一条道上的人,如果不关注自己的“行走”成果,无疑是悲哀的!最终,我选择了自己进入花甲之年的时日,选择了“研究展”这个概念,还自然而然地一念而出地选择了“简,不简单”这个顺溜的标题----因为,简牍,太不简单!自己一路行走,锲而不舍,一以贯之,也真的是:不简单!
为此,我几乎用了整整近两年的时间,重新临习了自己所有的汉简资料,并习惯性地进行再一次的“理性”考察,提出了“以简牍为中心的临摹和创作”这一学书“命题”;在准备作品的过程中,我完全地以一种随机的、开放的心态和方式“游走”,边临帖边创作,作品基本上一次而过,不再回头检视。而且,我似乎更多地倒是在创作文本上更加“关爱”,因为我把创作的文本筐定在“题画诗”、山水田园诗文这个自己特别钟爱的文学素材,希望通过这一系列的书写,重新梳理一下自己在这一板块上的体悟,获得更深邃的心灵陶冶,这当然源自于自己中文专业的“文化背景”。很有意思的是,整个这一系列的创作,无比的自由舒适、开放畅快,以致于我这个被腰椎病、坐骨神经疼严重困扰的非健康人士,竟然很轻松地完全了数十件作品,不少还是八尺长篇巨制!这于我来说,确实是个奇迹!看来,简牍与我,这“缘份”也实在是太大了!
我终于明白,这或许就是我的终身使命,也可看作是自己的“宿命”!日后,只要自己健康,“以简牍为中心的书写”,完全可以作为自己的一个主要学术课题、创作课题展开更深广的思考、写作、书写,而且是自由的、开放的!想想,这还是挺有点意思和意义的!
我觉得,不管自己作品写得好歹,我都可以通过它把自己的一种经历、体验、心得传达出来,甚至传播这样一种理念:所谓“正道”并非是学习书法的唯一途径,或许,我们习见的“正道”偏偏正体现为因循守旧、不知变通、僵化呆板;古人的“学书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写字之法”,与“艺术”的修炼之法相去甚远,我们可以参考,但不可迷信;简牍书法,乃至“民间书法”,是一座巨大的富矿,值得我们永远去挖掘。当我们看过太多人在唐人、“二王”中摩挲终身而沦为笔墨僵硬、毫无艺术情趣的“写字匠”,我们确实需要重新正视和“理论”书法的“学法”和“学理”问题。
我当然还希望,我的这个“研究展”,能给学习汉简的同道们提供一定的参考和借鉴,如果能把“以简牍为中心的临摹和创”这一学书理念传导给尽可能多的书法同仁,进而影响一批人通过“研究”的态度开拓出书法更宽广的路径,那将是我莫大的欣慰!
2025年6月6日于岭南一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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